即將進入“非升即走”的第三年,秦曉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這一年,她還沒參評副教授,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第二年落選,在承擔科研工作的同時還在兼顧學院的行政工作?!昂⒆觼淼牟皇菚r候?!痹谇貢缘挠媱澙?,“明年拿下青基,評上‘副高’就備孕”。
但現(xiàn)實是她33歲了,已經不在“最佳生育年齡”的序列。
孕5周,秦曉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了孩子,這個10毫米的“小糖豆”一下就攥住了她的心,“我沒有刻意備孕,但她長得這么好,所有指標都正?!?。
秦曉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同時開始準備三戰(zhàn)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
“雖然截止年齡是35周歲,但對我來說這可能是最后一次申請了?!鼻貢該淖约荷旰⒆又蟮膬赡隂]有體力和精力再戰(zhàn)“青基”。
從拿到博士學位,到教學、科研、發(fā)表論文,一個女性學者在職業(yè)階梯上“最難熬的10年”往往是她們的最佳生育年齡。研究員張琴曾經在一場科研工作會議上聽到這樣一個建議,希望女性申請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的年齡線可以適當放寬,男性保持不變。
各類科研基金青年項目不僅為學者帶來豐厚待遇和學術資源,在一些實行“非升即走”政策的高校里,獲取某項國家級科研基金項目是青年教師獲評職稱的必要條件之一。一些青年學者不得不集中調度自己的時間,趕在年齡節(jié)點之前,匹配高校的學術評價。
其實,早在10多年前,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就將女性申請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的年齡限制由35周歲拓寬至40周歲,旨在為女性創(chuàng)造更為友好的科研環(huán)境。
3年前,科技部、全國婦聯(lián)等13家部門發(fā)布《支持女性科技人才在科技創(chuàng)新中發(fā)揮更大作用的若干措施》,其中明確提到,國家人才計劃適當放寬女性申報人年齡限制。
但是,在女性學者相對更為集中的社科領域,這項變革仍未全面推動。事實上,在我國,除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的部分項目對女性有特別支持之外,其他類型的科研基金項目鮮少區(qū)分男性和女性申請者的年齡限制線。
在張琴參加的關于女性婚育研究的科研內部工作會議上,上述建議引發(fā)了與會學者的討論——年齡不再成為限制條件,是否會真正激發(fā)女性的科研創(chuàng)造力?從另一個角度看,以性別區(qū)分評價標準是不是“另外一種不平等”?
生育的時機
直到自己開始備孕,張琴才真正理解了那場會議上的爭論,以及女性學者面臨的困境。
生還是不生?什么時候生?對于一些女性學者而言,生育的選擇甚至關乎科研生命。張琴博士畢業(yè)時29歲,那時候的她并不覺得女性一定要生育,“丁克夫妻”是學術界常有的組合。
一次拜訪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張琴的師爺90多歲了,家里沒有孩子,只有一臺掃地機器人,“他看著那個小東西,來來回回的就像看著一個小活物一樣”。師爺住在大學的家屬院里,樓下就是附屬幼兒園,放學的時候,孩子們成群結隊,嘰嘰喳喳。師爺有時站在窗口望,有時直接到樓下去,他告訴張琴,“年輕的時候覺得他們好吵,但是退休了之后,就特別喜歡聽那些小孩的聲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渴求特別有生命力的鏈接,張琴說,“我其實是怕自己會后悔,等到我真的想要的時候,又不能生了?!?
博士畢業(yè)后,她進入一家體制內的研究院工作。她的辦公室藏在一棟大學的行政樓里,每周她需要到單位坐班兩天。相比于高校,這里的晉升壓力和發(fā)表論文壓力都沒那么大。張琴結婚時31歲,在博士師門里不算晚,“但我第一波結婚的初中同學有的已經開始離婚了”。她告訴記者,晚婚的女博士在生育時機的選擇上往往面臨著更小的容錯空間。
“生育的線好像也卡在35歲?!眰湓兄械膹埱侔l(fā)現(xiàn),20多歲的女性做孕檢大多沒什么問題, 但是到35歲以上,指標經常有“紅箭頭”。
35歲同樣是一些“青椒”(代指青年教師)最重要的聘期截點,決定了她們是否能評上副高職稱,通過“非升即走”的考核,一旦失敗就意味著失業(yè)。華東政法大學教授李秀清曾在其文章中提到,各高校競爭的第一硬核就是科研學術,重中之重就是科研、發(fā)文、重大項目。
高校里的女性“青椒”延后生育有時是一種“不得不”,“在年齡線之前,先拼項目”。一方面這些科研基金項目影響著科研人員的職稱、待遇和資源分配;另一方面,有了自己的項目和經費才能更好地攻克科研問題,“以項目成果為包裝的科研論文更受期刊的關注”。
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員魏世杰、張文霞在調研中發(fā)現(xiàn),一個青年科研人員如果在職業(yè)生涯早期未能實現(xiàn)高起點,就很難在后續(xù)職業(yè)生涯中實現(xiàn)突圍,所以青年科研人員從一開始就要參與激烈的資源角逐。
在社交平臺上,科研人員把國家級科研基金項目的公布時間稱作“放榜日”,青年項目被他們看作科研之路上“升級打怪”的第一個關卡。有人發(fā)帖“35歲拿不到青基怎么辦”“拿不到青基是不是這輩子都評不上副教授了”“最后一次青基機會,如果不中科研道路怎么走”……
李秀清發(fā)現(xiàn),相較于她剛入職的時候,30年后的現(xiàn)在,若要在高校立足生存,求得發(fā)展,需要應對的任務重了不止一兩倍,青年學者面對的壓力與日俱增?!拔阌怪M言,這對年輕女性學者的壓力更甚?!?
她曾在學校的一場內部會議上建議,針對科研考核和評職稱的量化機制,應給予職稱升遷期懷孕生子的老師至少兩篇核心期刊論文的加分,引得全場哄堂大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崩钚闱逭f,“男人不會懷孕,不會分娩,不會哺乳,女性對此的感受必然會更加強烈些?!?
上海交通大學在2020年曾進行過一項研究,探討“非升即走”制度下女性青年教師的壓力狀態(tài)與生育意愿。結果顯示,因懼怕求職中對未育女性的性別歧視,16%的被調研者經歷了生育提前,52%經歷了生育推遲,大約33%評上副教授才生育頭胎——在職業(yè)生涯最黃金的時期,女性要面臨生育和升職的兩難。
“生育最好的時機要么早要么晚?!痹趶埱俚挠^察樣本里,碩士研究生階段就結婚生育的師妹似乎在教職工作中沒有那么窘迫,但她仔細想了想又補充道:“她的父母非常給力,一直幫忙照看孩子。”
一位教授媽媽表示,常有鄰居羨慕她,一周就上兩天班,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家?guī)Ш⒆?。但其實,科研工作的彈性制意味著“永無盡頭”地思考,就算沒有時間和精力實現(xiàn)高強度寫作,也要保持閱讀。“甚至是我有了孩子之后才意識到,我的工作時間是有限的?!?
“不發(fā)表,就出局”是學術現(xiàn)實,科研人員在科研與教學的夾縫中“謀生存”是常態(tài),這與人們對高校教師職業(yè)自由輕松,有更多閑暇時間照顧家庭的認知反差明顯。
這也因此強化了女性學者的困境——“在學術職場努力謀生存的同時,還要面對家庭成員對其付出更多時間和精力的期待。”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關于女性年齡限制的改革在10多年前就已先行,考慮到女性的生育周期,放寬女性的申請年齡。在張琴看來,如果這項改革擴大至其他科研基金項目,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給予其他學科女性學者喘息的時間和選擇的空間,這或許并不能全然解決當下女性面臨的科研困境,但仍然可以發(fā)出一種聲音——“你可以選擇,不必放棄?!?
但這并非對女性的“特殊照料”,杰出的女性科學家們已經證明,女性可以在科技創(chuàng)新中發(fā)揮更大作用。
“把時間找回來”
10多年前的改革在當下有了可查的結果。
2022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青年基金項目女性申請者占比51.15%,略超過男性。而在2010年,青年基金女性申請占比僅為36.5%。這樣的變化正源于2011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頒布的一項措施——將青年基金女性申請人的年齡從35周歲放寬至40周歲。其實,在這項措施實施的第一年,女性申請者的數(shù)量占比就有了顯著的提升——2011年,女性申請者的數(shù)量占比提升至47.5%。
毋庸置疑,改革措施的頒布產生了積極的效果,激發(fā)了女性申請的主動性。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一位工作人員表示,長期以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申請難度越大,女性申請者的數(shù)量越少。另外,男性在基金項目中的競爭優(yōu)勢更為顯著,數(shù)據(jù)顯示,從2015年至2018年,他們的獲資助率始終比女性高3個百分點。
為了改善這樣的現(xiàn)象,12年前將青年基金的女性申請年齡拓寬之后,后續(xù)的改革就已經在孕育中了。“科學基金一項重要使命是人才培養(yǎng),從青年基金、優(yōu)秀青年基金到杰出青年基金是自然科學基金委希望構建的人才培養(yǎng)鏈條?!眱?yōu)秀青年基金在設立之初便將女性申請年齡較男性放寬兩歲到40周歲。此外,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還提出,允許女性因生育哺乳原因延長項目研究期限。
今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明確將女性科研人員申請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的年齡限制由45周歲放寬到48周歲,該項措施將于2024年起實施。
“當女性在職業(yè)生涯的起步階段有生育計劃,她的研究可能被迫中斷一兩年,我們希望把時間給她找回來,實際是讓她與男性擁有同樣競爭的機會?!弊匀豢茖W基金委相關工作人員表示,在一場調研會上,一位女科學家說到動情之處潸然淚下。她剛剛經歷了工作調動,與愛人分居兩地。眼下,她一邊照顧孩子,一邊適應新單位的環(huán)境,分身乏術。而類似的困境在女性科研工作者的身上并不罕見,女性在科技創(chuàng)新中的作用尚未完全發(fā)揮。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高度重視,設立戰(zhàn)略調研的項目了解女性人才的成長規(guī)律,邀請科技管理方面的專家了解方方面面的情況,與婦聯(lián)等相關部門聯(lián)動調研?!俺雠_這個政策需要有理論研究,也要有實踐的經驗?!?
還有一群人的聲音同樣重要——男性科研工作者,“杰青的資助率現(xiàn)在只有8%,10個里面還挑不出1個來,那么男性是否會有異議——你給她們優(yōu)惠我們怎么辦?”
一位男性學者在座談會上的發(fā)言令人印象深刻,這位老師說,“課題組里面的女博士生往往很能干,因為女生干各種事情都特別地細心專注,但是博士生畢業(yè)留校以后,慢慢地感覺女生投入的時間精力就不夠了,與男生拉開了差距”。
大部分的男性學者都能理解女性的學術成長需要克服的困難和面臨的挑戰(zhàn)——不僅是在照顧家庭方面可能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也可能被禁錮于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面臨“科研項目少”“可支配科研時間少”“受重視機會少”“能力提升機會少”等問題。“大家一致反映對女性科研人員在拓寬年齡限制上給予特殊處理合情合理,也勢在必行?!?
在夾縫中“寫本子”
遞交的科研項目申請書在學術界被稱為“本子”,寫“本子”是一項技術活,也是個體力活。在敲定選題之前,需要閱讀大量的文獻和重要的政府文件以及工作報告——在秦曉咨詢的申報經驗和攻略里,不少前輩都指出“和國家的大政方針聯(lián)系越緊密越容易通過”。從這些海量的資料里,找到與自己先前的研究成果相關的部分,才能確定最終的選題。
“每天下午3點,就像有一支巨大的針管,直接打進脊髓里抽走了我的精力。” “嗜睡”是發(fā)生在秦曉身上最顯著的變化,她只好和學校商量盡量把課程都安排在上午,中午一邊休息一邊處理事務性工作。
下午2點-3點幾乎是秦曉唯一一段可用的“科研時間”。因為只要過了3點,“文字就像小蝌蚪一樣游進眼睛,游出腦子”。
其間,同樣申請“青基”的同學和秦曉閑聊時提到自己已經開始搭框架了,她說,“那時候心里真著急”。當天下午秦曉意外地沒走神,而聯(lián)動反應是在接下來的幾天她一直處于焦慮失眠的狀態(tài)。丈夫看她臉色蠟黃勸她“多休息,別太拼”,秦曉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她沖丈夫怒吼控訴,“當時最聽不得有人勸我休息”。
秦曉不敢偷懶,在她看來,學術是一個漸進累積的過程,幾天不看文獻,就會生疏,思考一旦“斷裂”就很難接上。
直到孕中晚期,胎兒穩(wěn)定,自己的早孕反應沒有那么強烈之后,秦曉才能把自己的時間留給“寫本子”。精讀文獻、搭框架、填內容,坐在電腦前寫作對于孕婦而言并不友好,除了腰部酸痛之外,胸悶氣短也是久坐帶給她的癥狀,寫久了秦曉就會不自覺地深呼吸,有的時候一口氣“吸不到底”。秦曉用1個月時間完成初稿,“趕在系統(tǒng)關閉的前一天才打磨好提交”。
提交時,秦曉距離預產期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有一種寶寶陪我背水一戰(zhàn)的感覺”。
出了月子,她忙活起修校論文,開始準備省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的申請書?!耙郧坝X得熬過懷孕,平衡科研和帶娃不是難事兒?!?
但現(xiàn)實并不如所愿。月子里,孩子因為著涼糞便發(fā)稀發(fā)綠,“根本坐不住,看不進去書,在平臺上到處查”。幾個小時喂一次奶,秦曉的時間被切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塊。每次思路被打斷,秦曉都得“重連”,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只能做一些細碎的修改工作,再沒有整段的寫作時間。
她和已婚已育的師哥師姐咨詢經驗,得到的方法是“晚上8點和孩子一起睡覺,但是凌晨4點就起床讀書寫論文”,可是“嬰兒不睡整覺”。
秦曉發(fā)現(xiàn),即使丈夫體貼,婆婆和母親都來幫忙,她也很難給自己拼湊出一整段的時間,“好像是一種本能反應,孩子在哭我就總要去看看”。
當思考被一次又一次打斷,科研進度無限期延長,一篇論文要花兩天才能讀完之后,她逐漸說服自己,就做“60分”的媽媽,她學會放權給母親和婆婆。但她又總覺得虧欠,“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兩位媽媽的晚上8點應該在公園跳舞”。
管道中泄露的“女性”
與女性在科研基金申請上的狀況類似,女性學者同樣存在高位缺席的現(xiàn)象——2019年,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性別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女性占比分別為6%和5.3%。同年,我國在讀博士研究生42.4萬人,其中女博士有17.5萬人,占比達41%。
近10年來,女性在高等教育中的占比不斷上升,越來越多的女性獲得博士學位?!笆澜缧枰茖W,科學需要女性”似乎已經成為全社會的普遍共識。但是,中國科學院發(fā)布的一項報告顯示,在中級、副高、正高職稱中,男性數(shù)量遠高于女性,女性晉級難度隨著職稱提高而加大。
這些現(xiàn)象似乎反映了同一個問題——女性在學術職業(yè)階梯上的流失不斷增加。有人把這種學術領域的性別差異稱作“泄露的管道”。
女性是如何從這個管道中被泄露出去的呢?
李陽是一位自然科學領域的研究者,同樣也是一位二胎媽媽。因懷孕和哺乳不能在實驗室做實驗的時候,她會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參加所有的會議。孩子3個月時,有一場重要的產業(yè)研討會召開,她背著吸奶器出差參加。隨行的男教授問她:“你怎么總去衛(wèi)生間?”李陽白了對方一眼,沒做回答。“有的時候穿著寬松的衣服,找個角落就得吸了?!?
“沒有企業(yè)會因為你是一個在哺乳的母親而為你開綠燈?!痹谀菆霎a業(yè)研討會上,她前后奔波,為每一個表現(xiàn)出興趣的企業(yè)詳細地講解,也會有些尷尬瞬間,比如沒拉好的書包里突然滾落出奶瓶,胸衣被溢出的奶汁浸濕,外套上不小心留下的奶漬……但是比起一刻的狼狽尷尬,李陽在事后回想起最擔心的卻是“他們會不會介意我剛生孩子,猜測我精力不足”。
開完會,她必須馬不停蹄乘最晚的飛機趕回家里,接班同樣是“青椒”的丈夫。
當類似的困窘出現(xiàn)在科研基金項目的推進中時,“可能你手里剛申請到一個項目,可是你突然懷孕了,這時你的精力、體力、精神狀態(tài)都處于生理性的困境當中”。張琴告訴記者,一般來講社科項目基礎理論研究要求的結項時間為3年-5年,應用對策研究一般為2年-3年,懷孕哺乳并不會讓母親的科研工作全部停滯,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女性都無法完成周期性的田野調查工作,幾乎只能集中在案頭和文獻研究上。
一些嚴格按照時間表規(guī)劃生活的學術母親,為了獲取整塊的思考時間,會把科研時間放置在凌晨2點-4點,以期一段不被打擾的工作時間。
但是,與秦曉有相同境遇的媽媽不在少數(shù),僅僅只是懷孕嗜睡或產后失眠這些不受控的睡眠問題都可以輕易地摧毀學術媽媽嚴絲合縫的時間表,擾亂他們一個周期的研究計劃。
如果用一把標尺丈量女性的科研生命,高點可能出現(xiàn)在職業(yè)生涯的后半段。
南京大學教授余秀蘭等人在研究時把女性的科研生涯劃分為5個階段,29歲之前,大部分女性尚未生育,剛剛開始學術生涯的她們用飽滿的精力應對工作,發(fā)展迅速。但是在29歲到35歲這個階段,大部分女性開始結婚、生育,發(fā)文數(shù)量下降,學術生涯進入停滯階段。
35歲至47歲是女性學者學術生涯中的調整與重建階段,此階段中,隨著孩子逐漸長大,女性學者將生活的重心重新轉移到學術研究上,她們的學術生涯在40歲時達到頂峰,這也意味著女性科研人員學術高峰期的后移。
但遺憾的是,學術的優(yōu)勢往往是一個漸進累積的過程。比如,在國家社科基金的申請上,很多女性因生養(yǎng)幼兒錯過35周歲,就失去了競爭部分青年項目的機會。所以,40歲時,女性雖然已經進入高峰階段,但與男性學者的差距仍然在拉大。
一些優(yōu)秀的女性學者突出重圍,越過種種困難,成為塔尖的5%,為社會發(fā)展和科技進步作出卓越的貢獻,她們證明了女性可以在學術工作中取得非凡的成就。但這并不能得出一個結論:女性學者沒有面臨障礙。
權益保障需要系統(tǒng)性支持
張琴仍舊記得在那場科研會議上,反對者女性居多,“如果說是在同一規(guī)則下,女性取得成績當然值得肯定,但是如果因為你是女性,條件就有所放松,是不是也是另外一種歧視或者是不公平?”這樣一種觀點出現(xiàn)在討論中,“承擔家庭責任本身就不是女性一個人的事,但是如果說男性也要承擔家庭責任,其實也意味著他做科研的時間要削減,所以年齡的限制不能是針對女性一邊要放寬”。
比如被稱作含金量僅次于國家社科青年基金的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就將男性、女性的申請年齡共同放寬至40周歲,一些省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將申請者的年齡放寬至39周歲。
李陽和丈夫都是高校的“青椒”,他們的暑假被嬰兒裹挾,輪流吃飯、輪流帶娃、輪流洗澡、輪流睡覺。在沒有外力幫助的情況下,每人每天最多兩小時辦公時間。對于李陽夫妻來說最直接的困境是育兒支持。
尋找“靠譜”的托育機構無果,暑假剛剛結束,李陽就迫不及待地向婆婆求助照看二寶。目前他們只能在雙方父母的支持下完成對下一代的撫育。
同時,她的大兒子在高校的附屬幼兒園上學,李陽常常感嘆,自己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還沒下,孩子就放學了。李陽只好把他接回辦公室,“他幾乎認識我所有的學生”。這位教授媽媽的辦公室里擺著很多樂高盒子,有時在桌椅下面還能搜出散落的拼圖碎片,這全都是用來吸引孩子注意力的,以換取李陽在隔壁實驗室指導學生的時間。
有時,李陽要回家才有時間處理“案頭”工作。她先哄睡小兒子,再安排丈夫和大兒子玩,以此偷得一絲加班時間。有一天,小兒子睡了半個小時就醒了,李陽惦記著第二天的會議發(fā)言,怎么哄都哄不好,“忍無可忍地對著一個嬰兒大吼,大兒子聽到動靜也進來了,他可能沒見過媽媽那么‘兇神惡煞’的樣子,忍不住流眼淚?!崩铌栒f到這兒,眼眶微微泛紅,“當時我沒有意識到他們只是小孩子,有一個甚至是嬰兒”。那天,她沖大兒子大喊:“出去!”
這次不自控的火氣讓李陽后悔至今,“其實在發(fā)火的下一秒我就后悔了”。那天晚上,兩個孩子已經熟睡,她細數(shù)自己因為科研壓力對孩子發(fā)泄的憤怒和展現(xiàn)的不耐煩,自責不已?!捌鋵嵑秃⒆酉嗵幍倪^程是我靈感的源泉”,科研問題要從生活和實踐中發(fā)現(xiàn),李陽在給孩子體檢時,帶孩子逛公園時,選購藥品時,都曾發(fā)現(xiàn)過其中可研究和可突破的科學問題,而這也確實成為李陽當下在申報的課題之一。
如何做一個“游刃有余”的“帶娃女學者”,李陽或許可以從美國教授瑞秋·康奈利和克里斯汀·戈德西的著作《媽媽教授》中找到靈感。書里介紹了選擇什么時機生孩子,選擇什么樣的伴侶,如何安排自己的時間,怎樣利用假期,甚至告訴女性學者要“降低對房間整潔度的要求”“大腦疲勞時,選擇處理郵件等工作”……這本書更像是“生活小妙招”的集錦——教讀者將教授與母親的身份和諧地銜接。
但是,僅僅告訴女性自身如何努力和頑強似乎并不足夠,這本出版于2011年的著作中已經介紹了一些大學的“家庭友好政策”,比如,提供家庭保姆傭金、托兒所費用、子女大學學費等方面的補貼……
此外,作者提到,在美國約有半數(shù)的大學提供工作場所的托兒服務。這似乎是對我們更有啟發(fā)的內容,即如何為女性的職業(yè)發(fā)展消除制度性障礙。據(jù)了解,上海正在通過建設愛心媽咪小屋、加大普惠性托育供給等舉措,解決女性科研人員的后顧之憂。
過去的幾年,多部門聯(lián)合下發(fā)了《支持女性科技人才在科技創(chuàng)新中發(fā)揮更大作用的若干措施》支持女性科研人才,主要包括支持女性科技人才獲取科技資源、提高科技決策參與度,完善女性科技人才評價激勵機制,支持孕哺期女性科技人才科研工作等。
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副教授沈洋多年來進行性別研究,她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如果將政策壓力轉嫁給高?;蛘呖蒲袡C構,“比如說給女性延長考核期,對高?;蛘呖蒲袡C構來說肯定是效率變低。如果政策只關注婦女權益保障,可能會導致雇主感知到雇傭女職工成本增加,反而增加了招聘時對女性的歧視”。
媽媽教授升級打怪時,她們的權益保障需要家庭、學校、社會的系統(tǒng)性支持。我們是否能建立更為友好的環(huán)境和措施支持女性科研人才,讓她們能更加從容不迫地面對生活。這與科研基金的年齡限制有關,卻又不僅與其有關。
(文中張琴、秦曉、李陽為化名)
編輯: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