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維正在上課。汪龍華/攝
執(zhí)筆: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張敏李師荀
向維一進教室門,就被沖上來擁抱她的學生撞了一個趔趄。蹩腳的普通話在耳邊響起。“向老師,我把班里的垃圾丟掉了”“向老師,我從家里摘了玫瑰花插到了花瓶里”“向老師,我也帶了花,那個花瓶里就是我的,我是送給你的。”在“層層包圍”中,向維一一點頭回應學生們的問候。
本該今年上大四的向維,現(xiàn)在的身份是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螺吉山中心校的支教老師。和向維一樣,還有14名來自全國各地高校的大學生,分別在西昌的螺吉山中心校和蕎地中心校任教。
螺吉山中心校設施完備,但學生們大多是留守兒童。這常讓向維想起高中時的自己——父母離婚,媽媽帶著她和哥哥改嫁兩次,她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初中畢業(yè),為了“逃離”讓她不舒服的家,她考上離家很遠的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高級中學崇世珍珠班——這是一個為幫助優(yōu)秀貧困生繼續(xù)求學,由公益組織和當?shù)馗咧谐闪⒌陌嗉?。班里的珍珠生學費、雜費、書費全免,每個月還有250元的生活補貼。
在公益基金的幫助和自己的努力下,向維如愿考入中央民族大學。作為資助的延續(xù),她也成為這家杉樹公益基金會的“杉樹隊員”。得知杉樹基金招募大學生支教時,向維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我曾受過資助,當杉樹基金需要我們的時候,我一定要來?!?
15位支教志愿者中,有10位和向維一樣,是曾經(jīng)的珍珠生。他們來支教都有同樣的原因——感恩和回饋。
大二學生、曾經(jīng)也是珍珠生的李玉霞來自甘肅,如今是螺吉山中心校二年級2班的班主任。她說:“我從貧困的地方走出來,小時候我的學校就沒有好老師教課,現(xiàn)在有這個機會,我一定要幫助那些需要知識的孩子?!?
他們的決定一度遭到所有家長的反對,尤其是幾位要休學支教的學生家長。爭執(zhí)最激烈的時候,向維母親說:“你要去就別喊我媽!”向維不停地向媽媽講支教的好處,“我給了她兩個選擇,一個是現(xiàn)在去支教,一個是畢業(yè)之后去支教,最后媽媽選擇讓我現(xiàn)在來?!崩钣裣蓟?個月時間和父母溝通。最后,李玉霞用一句“這可能是我這個年紀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打動了父母。
正式教學之前,杉樹基金會對15位大學生進行了教學理念、教學方法等培訓,并規(guī)定用管理企業(yè)的方式管理班級,每周支教老師都要進行一次分享,互相交流心得經(jīng)驗。經(jīng)過培訓,2016年8月,15位大學生作為支教老師“闖”進了大涼山。
在孩子眼里,這些老師有點“不一樣”,他們不穿涼山當?shù)氐囊妥宸b,也聽不懂他們講的彝語,上課前教他們唱歌,還讓學生做小老師給同學講課……但孩子特別喜歡這些老師,只要在學校里遇到,都會跑上前給他們一個擁抱或者問聲好。
最初兩月是團隊制定的“潛伏期”。支教老師不做過多的教學工作,而是觀察學生的狀態(tài),以鼓勵和引導為主。在課堂上,只要有學生起來回答問題,老師都會引導學生報以鼓勵的掌聲,不論回答的正確與否,老師都會夸獎,回答正確的則會給自己所在小組加分。
“打罵”是當?shù)亟逃⒆幼畛S玫姆椒āS幸淮?,一個學生翻墻去校外偷雞吃,家長被叫到學校,他在向維的課上把孩子叫到走廊里。剛出教室門還沒站穩(wěn),這個學生就被父親扇了重重的一耳光,“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認錯的神情,但那種強迫自己不服輸,要守護面子的倔強,真讓人心疼。”
“不打罵”則是支教團隊堅持的原則,學生犯了錯誤,要用聊天溝通的方法讓他們意識到錯在哪里。即使校長和當?shù)乩蠋熞槐楸樘嵝眩@樣管不住學生,他們也沒有動搖。
但管不住學生這個問題,的的確確擺在他們的面前。上課時,學生在教室里到處亂跑,還跳到桌子上打架。在一個下午,李玉霞終于爆發(fā),她對一個不愿打掃衛(wèi)生的女生,第一次用嚴厲語氣進行了批評。
但她隨即就后悔了。之后的一周,每天晚上,李玉霞和搭班的老師繞著學校操場聊天,不斷討論如何改變現(xiàn)狀,邊聊邊哭,這樣的狀態(tài)讓這幾位剛滿20歲的大學生幾近崩潰。
向維也想知道,為什么這里的孩子如此難以教導。在看完《白夜行》的下午,向維突然意識到原生家庭教育對孩子成長的影響,她跟著放學的孩子回到了他們的家里。
史明在班里很調皮,經(jīng)常被老師趕到教室外面,而同班的哥哥卻表現(xiàn)優(yōu)秀,成績也很不錯。為什么差別這么大,向維想去他家看看。
史明家里一共6口人,全家人擠在一間屋子里。向維突然明白史明調皮的原因——哥哥天生比較有靈氣,表現(xiàn)比他更好,所以家里把更多的目光和關心給了哥哥,為了得到家長和老師的注意,史明只能通過調皮搗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史明擔心向維會告狀,低頭看著腳尖不敢說話。聽到向維和媽媽說“史明在班里很努力”的時候,他驚訝地抬起頭,同樣,他也看到媽媽臉上驚訝又滿足的表情。
向維每到一個學生的家里,都會想辦法夸孩子,平時很少聽到父母夸獎的孩子,也意外聽到爸爸媽媽對自己的肯定。
到每一家,向維都會給他們拍張全家福,并問“媽媽美不美?”羞于表達的孩子總會咧嘴一笑,“我相信這個時候他們是幸福的,也許以后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fā)生,但這種幸福的感覺在記憶里是抹不掉的?!?
那天,向維一共走訪了11個學生的家,夜幕降臨,孩子們結伴送向維回到宿舍。一路上他們邊唱邊跳,幾個男生爬到樹上給向維摘梨子,平時不注意衛(wèi)生習慣的他們還特意在衣服上蹭了蹭梨子。
回到宿舍,向維立刻整理了家訪的心得,把照片做成PPT。后來,她給學生們做了家訪報告。很多學生哭了,他們從來沒有得到過老師這樣的關心,也從來沒有得到父母的肯定。報告結束后,向維收到史明寫來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喜歡溫柔的老師,就像你一樣。
15位支教老師也做著同樣的事情,基本上每個班級三分之一以上的同學都被家訪過。
改變就在潛移默化中。第二個學期,李玉霞班里的同學開始乖起來,上課不僅能夠認真聽講,還能積極發(fā)言。向維的學生開始主動和她訴說自己的煩惱,犯了錯也勇敢地承認錯誤,撒謊的情況少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場轟轟烈烈的“廁所革命”也在螺吉山中心校展開。
這是向維和團隊的老師們開展的一個特訓營項目。他們在全校開展5個特訓實驗,包括行為習慣、食堂禮儀等項目。向維所帶的團隊,負責每周二打掃廁所衛(wèi)生。
白帆因為和老師打架而被原來的學校開除,轉到螺吉山中心校第一天,他就遇到了打掃廁所的特訓,望著滿是污漬和垃圾的糞坑,他內心“極度絕望”。
向維看到同學們百般不樂意,沒有說話,拿起工具,蹲在糞道上刷了起來。學生們驚訝了,這個從北京來的老師竟然帶頭刷起了廁所,呆呆站了幾分鐘之后,他們也拿起工具開始打掃。
吃飯時間到了,女生刷完了女廁所,便熱心幫助還沒有完成任務的男生。原本遇到打掃衛(wèi)生就跑去打籃球、讓女生干活的男生竟然一反常態(tài),都說“不用了,你們快去吃飯”。
隨后的幾個星期,學生自覺地去打掃廁所,甚至把不在任務區(qū)內的廁所也打掃干凈。一天,向維在教師的QQ群收到了其他老師發(fā)來的廁所圖片,“你們看到學校正在進行的‘廁所革命’了嗎?”
到新學校將近3個月了,白帆雖然仍不適應這里的教學環(huán)境,但他說,“這些支教老師很好,不那么死板,比較有趣。在這里沒有和老師發(fā)生沖突,和他們很聊得來?!?
向維很清楚,支教的時間只有一年,和學生們一起相處的日子進入了倒計時。她不太擔心離開之后學生們的狀態(tài),“下一批老師馬上要來,會經(jīng)過和我們一樣的培訓,風格和方式差別不會很大,學生們將很快適應新老師。”
這是基金會對所有支教老師的要求——建立學生檔案,接受統(tǒng)一培訓。每周五,向維和其他同伴下山,住到基金會辦事處,除了洗澡和換洗衣服,更重要的是他們要聚在一起,分享每周的教學心得和經(jīng)驗,討論下一周的教學進度,集體備課。在分享過程中,他們像做企業(yè)項目報告一樣,嚴格控制時間,分工合作。
“這是基金會對志愿者的一個交代,除了讓他們奉獻愛心,也要把他們和人生理想綁在一起,轉化成未來有價值的市場人才?!鄙紭涔婊饡硎略髅髅吭露紩淼轿鞑月犞Ы汤蠋煹恼n,參加他們周末的培訓,曾在外企中擔任教練職務的他會根據(jù)老師的不同表現(xiàn)給出指導意見,“我們想通過這樣的支教行為,培養(yǎng)支教老師自己的能力?!?
曾恩明把支教稱作“平衡的支教”,“這些曾經(jīng)受過資助的大學生現(xiàn)在來幫助別人,自我價值得到了平衡。我們讓孩子們在課堂上做小老師,幫助其他同學預習功課。不論是老師還是學生,他們的人生價值和自信都會得到提升。”
對于支教老師而言,支教帶給他們的改變,也像化學反應一樣在身上發(fā)生著。受家庭變故的影響,李玉霞一度自閉,不和同學交流,“現(xiàn)在,我的心打開了,以前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卑感,現(xiàn)在沒有了?!?
向維說,不是我們幫助了孩子多少,更多的是陪伴和愛,這不是一份幫助別人之后的“虛榮感”。現(xiàn)在慢慢明白,幸福不是世俗的,而是被人需要,以及被人需要后給對方帶來的改變。
向維很喜歡和學生一起玩耍。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她和學生們打籃球,看到一個小伙子投了一個漂亮的球后,激動地拍手說:“你太棒了,小寶貝!”周圍的同學哈哈大笑,向維立刻意識到,“小寶貝”這個詞可能會傷害到學生的自尊心。之后向維忐忑地在QQ上向他道歉。學生卻說,“老師,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小寶貝,你能不能一直叫我小寶貝,直到我30歲?!保ㄎ闹形闯扇司祷?
(編輯:李月)